在《蓝色小药丸》出版后,有记者问弗雷德里克:“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如此自如地谈自己和一个HIV携带者的亲热?”弗雷德里克答:“这不是关于‘艾’的故事,而是关于‘爱’。”
如果没有HIV(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即艾滋病病毒),漫画家弗雷德里克·佩特斯和卡蒂的相遇就是一个正常的爱情故事。
他们在朋友的派对上第一次见面。当时的卡蒂是个“肆无忌惮”的女孩,穿着湿透的白T恤在泳池里喝香槟。她没穿内衣,美好的胸部让弗雷德里克印象深刻。不过,那晚她跟别的男人离开了。
后来他们陆陆续续也见过几次面,始终只是点头之交。
1999年的最后一天,决定和丈夫离婚的卡蒂又遇到了弗雷德。这次之后,他们开始频繁见面。感情在一次次约会中升温,却在一句话之后骤然降至冰点。
“我是HIV携带者,我的儿子也是。”卡蒂说。
弗雷德里克有一瞬间的愤怒。很快,汹涌而来的同情、怜悯把那一点火苗扑灭了——他决定扮演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在爱情里掺入怜悯可不是件好事,就像是“鞋子里的石子一样硌得人不舒服”。在与卡蒂相恋一年后,这个瑞士漫画家决定把自己和卡蒂的相爱相伴画成漫画。他给这本漫画取名为《蓝色小药丸》,这是用来控制HIV病毒的药丸,是卡蒂每天的必需品,也帮她摆脱了爱情里的同情。
2001年,《蓝色小药丸》在瑞士出版了法语版本,销量超过两万册,并获得了当年的“日内瓦市青年漫画奖”。第二年,它又在欧洲最大的漫画节安古兰国际漫画节上获得“官方选择奖”提名,拿下了“安古兰最佳法语漫画奖”。随后这本漫画又被翻译成英语、波兰语、韩语等多个版本。
今年11月,《蓝色小药丸》在中国出版。12月1日,世界艾滋病日,这一天,它登上了很多读书榜单。
在弗雷德里克看来,这本漫画就相当于是自己的日记,“这里面有我当时生命中最激烈的东西。如果我生活中的浪漫是更加‘正常’的,也许就不可能会有这样一部作品。”
“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画画”
1998年,弗雷德里克终于下定决心辞掉那个“让人讨厌”的平面设计师工作。他想要当一个漫画家。
他的妈妈至今还留着他7岁时画的漫画,“这也许已经预示了我的一生”。小孩子的漫画在短短4页后就让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无聊的超级英雄。
这一次,弗雷德里克想画真正的漫画。为了维持生计,他白天在机场当搬运工。每天下班回家,他总习惯画上几页漫画。
2001年1月的一天,弗雷德里克从机场回到自己位于日内瓦的公寓。这时的他已经和卡蒂以及她的儿子相处了一年。
弗雷德里克刚刚结束了一本漫画的创作,那本漫画讲的是一个瑞士牛仔企图劫持火车的故事。这真是再老套不过的桥段,所以他“想要用一个痛快的淋浴把自己洗干净”。打开花洒,冒出来的就是他和卡蒂的故事。
他开始得很顺利,没有脚本,没有编排,甚至没拿铅笔打草稿,用墨水笔直接在纸上画。在创作前两个章节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画画”,想到哪画到哪。他并没有打算给任何人看,直到画完第35页,弗雷德里克将这些画拿给一个在独立出版社的朋友看。朋友说:“不需要修改,就这么一直画下去。等到画了500页,就把它发表出来。”
弗雷德里克根本没当真,“得了吧,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是我哥们儿。”事实上,他的确是唯一一个不对这本漫画抱有期待的人。即便是后来在欧洲最负盛名的漫画节上获奖,他“似乎也是唯一一个对此感到惊讶的人”。
但他一直画了下去,因为想通过这本漫画让周围人知道,他和卡蒂的相处不会带来任何害处和危险。在两三个月中,他每天抽时间画上两三张,“没有草图,没有修改”。仅有的一处修改是在911之后,把双子塔从画中的纽约抹去了。
这本漫画最终真的出版了,不过最开始只卖出了500本左右,其中大部分都是家人和朋友购买的。但因为题材新鲜,《蓝色小药丸》在小圈子里也颇有口碑,后来,漫画随着互联网发展再次兴起,它在瑞士的销量超过了两万册,很快就被翻译成多国语言出版。
把悲剧转化为经验
很多人把《蓝色小药丸》视为艾滋病科普读物。在接受一位韩国记者采访时,弗雷德里克甚至被质问道:“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如此自如地谈自己和一个HIV携带者的亲热?”
“这不是关于‘艾’的故事,而是关于‘爱’。”弗雷德里克这样回答。
他们的生活确实比健康的普通人少了点“正常”。
卡蒂每天都要从镜子里细致审视自己的身体,检查是否有哪些地方出现了症状。弗雷德里克也得更加注重保养自己的身体。为此他改掉了咬手上的皮的习惯,妥善包扎每一道细小伤口,对身体的保护精细到了眼睛黏膜……以及,他们几乎需要终生使用安全套。
在他们第三次亲热的时候,安全套破了。弗雷德里克一下子就崩溃了。他蜷坐在浴缸里,把自己从头到脚好好冲洗了一遍,但恐惧没法完全洗净。他仿佛是个“快到青春期的少女”,不知道眼下这出戏到底是爱情悲剧还是浪漫喜剧。
这几乎是大部分人的下意识反应,医生却告诉他们:“要感染没那么容易。”HIV病毒大量集中在血液、精液和女性阴道分泌物当中,也有一小部分存在于唾液,但不至于造成传染。即便进行了可能会引起传染的性行为,只要在十天内接受药物治疗,趁着病毒还没达到淋巴结,就有80%的可能可以将其消灭。
几天后,弗雷德里克的HIV检测结果显示是“阴性”。他还是那个健康的弗雷德里克。
但卡蒂的儿子没那么幸运。打从出生,他就通过母婴传播携带了HIV病毒。2000年8月,只有3岁的他开始吃药控制病毒。最初,他每天都要吃一袋药粉和两种糖浆。卡蒂总把酸奶加入药粉,这种带着刺鼻馊味的混合物看起来“像是水泥剥落的墙面”。后来药粉换成了药丸。
现在的卡蒂和儿子除了每天吃一种蓝色药丸,和普通人几乎没什么两样。他们可以和家人分享一瓶红酒,去郊外度假,甚至可以生孩子。
2004年,弗雷德里克和卡蒂有了一个女儿。药物母婴阻断技术把婴儿感染HIV病毒的可能性降低到了2%左右,而他们同时也选择剖腹产来进一步避免母婴传播。
2013年,《蓝色小药丸》再次出版的时候,弗雷德里克增添了一个名为“十三年后”的章节。在这一章节,他们9岁半的女儿出镜了。这位健康的女孩对所有读者说:“不要害怕HIV携带者。别因为他们有病,就觉得他们不是好人。”
12年前,她的爸爸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我们不能用疾病来评判一个人。在这个(艾滋病)世界里,没有仓促的审判,它会把悲剧转化为经验。”
“如此平静的书”
弗雷德里克从不避讳和孩子们说起HIV。他总是以成人的方式告诉他们:“这种病毒将跟随你一生,但它可以被控制。”
“你会害怕吗?”在某次采访中,记者问弗雷德里克。
“害怕失去某个人吗?不会的。”他摇摇头,“对我而言,HIV一直潜伏着不露痕迹,更像是某个概念而不是病症。相比起来,我更害怕眼睁睁看着父母变老,因为这是真实发生且不可控制的。”
比起这本书过去十几年在世界各地的出版,这次出版中文版,也是意义深远——在西方,人们对于艾滋病毒的恐惧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就走向了正常,但在中国,人们还未找到与它相处的方法。
后浪出版编辑李悦在打开这本书之前也完全没料到这是一本“如此平静的书”。
她之前对HIV的了解非常有限,最深刻的记忆还停留在青少年时期看到的那些艾滋病宣传图册和新闻,里面血淋淋的可怕图片给她留下了童年阴影。所以她猜想,《蓝色小药丸》讲的会不会也是一个悲惨故事。事实上,书中完全没有“狗血剧情和陈词滥调,有的只是真实的力量。会教会我们如何对待HIV携带者和病人。”这对于现代中国是很必要的,因为“艾滋病就在我们身边”。
这跟弗雷德里克的想法不谋而合。
在创作漫画之初,弗雷德里克在书中使用的人名大多是假名。但在之后的多种翻译版本中,他选择保留原先的真实姓名,因为“这就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可以是任何人的故事”。
在弗雷德里克看来,“艾滋病并不比糖尿病或是甲状腺紊乱更普遍,也不能和流感的感染程度相提并论”,但这种病毒会伤害人与人之间最亲密的纽带,因为它关乎亲子关系,血缘关系和性关系。因此,HIV本身并不会令人痛苦,真正让人备受煎熬的是“它会让人们成为爱无能”。
好在,他和他制造的《蓝色小药丸》让这种“无能”有了被治愈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