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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人也会恐艾:花甲老教授终于走出了恐艾症

作者:黄教授     来源:天涯    发布时间:2017年03月22日    点击数:

前 序
  
  第一次听说黄老师这个人,是在广州二沙岛的玫瑰园西餐厅。那天中午,周军请Thomas和我吃饭。Thomas的鸡扒刚上来,他的手机便响了。他走到餐厅外面讲电话,足足四十分钟。
  他回来以后,解析说:“是个恐艾者,他在街边打磁卡电话,我不好意思叫他收线。”
  我嗤笑,“又是嫖客吧?你的论坛快变成嫖客忏悔中心了。”
  周军说:“他们得的是疑病症,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Thomas说:“他们正是因为不相信医生才来找我。”
  我说:“刚才的长气袋,一定是个为老不尊。对吧?”Thomas笑而不答,默认了。我直觉这个年长的恐艾者是好素材,“我想和他谈谈,没问题吧?”
  Thomas和黄老师商量以后,定下约会。
  临行前,Thomas千叮万嘱,“不能提尖锐的问题,不能讲尖刻的话,不能伤老人家的心。”
  见到黄老师,我立即明白Thomas为什么紧张我的态度。黄老师根本就是古板的老夫子。显然,老夫子非常给Thomas面子,居然言无不尽,有些论调差点令我喷饭。当然,老夫子没有当面详谈他的嫖娼过程,那一段他详细写在给Thomas的信中,他批准我阅读他的信。
  老夫子说:“我成了业余专家,周围的人现在都知道艾滋病是怎么一回事了。”言谈中,不无得意。
  我冒昧提出打算把他的经历写进书里,老夫子竟然非常赞同。他说:“如果我的经历能够给别人一些启发,我的罪过就减轻了许多。”
  分手前,老夫子掏出五百元,非要捐给爱心账户。Thomas不肯收,他便塞给我。
  我不解,分手后问Thomas:“爱心账户不是正在募捐吗?你为何不肯收他的钱?”他回答:“老人家的钱来之不易。他的心意我领了,这些钱回头我得还给他。”
  
   一 荒唐
  
  2001年10月5日,黄老师终生难忘的日子。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嫖娼。
  黄老师刚满六十岁,在广州一家高等院校执教四十年物理,正办理退休手续。他四十年如一日,如钟摆一样有节律。成长在新中国的红旗下,传统的思维和正统的思路在他的头脑里根深蒂固。他安分守己,恪守原则如同物体遵从牛顿三大定律。他的信条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他有一个相当美满的家庭:妻子也是一名教师,是大学时期的同学,五年前退休;一双儿女,广东人所谓的先女后子合成一个好字,长女继承父母衣钵当老师,儿子则成为医生;两个活泼聪明的孙子,外孙上小学二年级,嫡孙才两岁。
  
  黄老师的得意门生小林,在惠州一家实力雄厚的合资厂当总经理,邀请他夫妻“十一”假期到惠州游玩。黄太太由于正参加一个老年Disco比赛,不能出行。黄老师便于十月三日只身到了惠州。
  小林的款待热情周到,最高级的宾馆,最著名的风景点,最盛名的餐厅,最豪华的夜总会。
  黄老师这是第一次踏进夜总会的大门,感觉犹如进入高档的奴隶市场。一排又一排浓妆艳抹的小姐们先后被带进房间里,让几个男顾客评头品足地挑拣。小姐都没有名字,只有号码。小林还说:“如今的小姐都不像话,既没有专业水准,也没有职业道德,只会死皮赖脸要小费。”
  小林挑了最漂亮的小姐给黄老师。尊师到了这份上,直叫黄老师哭笑不得。被小姐挨着,黄老师如坐针毡,在清爽的冷气中,喝着冰凉的啤酒,他竟然额头冒汗。小林显然觉察到恩师的不安,说道:“您累了吧?我带您去楼上桑拿,松松筋骨。”
  
  走进按摩房,黄老师有些紧张。四点昏黄的灯,密不透风的房间当中摆着两张低矮的按摩床,活像重庆渣滓洞里的刑房。见过按摩女以后,他倒放心了。按摩女是个胖乎乎的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穿着严严实实的工作服,操着湖南口音,圆嘟嘟的脸盘略带笑意,挺单纯的样子,不像做皮肉生意的。小林说:“老师,您好好休息,什么都不用操心。一切费用我已经签单了。”又吩咐按摩女:“肥妹,服务要周全。”
  躺下按摩床,黄老师真的觉着累了,加上有些酒意,昏昏欲睡。朦胧中,黄老师突然感到耳内奇痒无比,这痒劲揪着他的心一阵阵打颤。心颤掀起的热浪迅速地蔓延整个身躯。按摩女柔软滑腻的双手,从他的肩窝慢慢揉按至他的大腿内侧,无疑是推波助澜。他抑制住冲动,提醒自己:只不过是普通按摩,绝对不能失礼。但身体的反应越来越强烈,欲望的野马挣扎着摆脱理智的缰绳。一对硕大富有弹性的乳房顶着他胸口,他睁开眼睛,按摩女居然一丝不挂压到他身上。他登时脑袋一片空明,奔腾的热血积聚到下体——勃起了。他不由自主抱紧她……
  黄老师六十年的清白之躯,就这样抹上了污迹。
  当晚回到宾馆,他总觉得浑身粘糊糊脏兮兮的,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半夜,他被梦魇惊醒,冷汗涔涔。天哪!自己都干了什么?!竟然没想到要用安全套!!事出有因,安全套这玩意,黄老师从来没用过。妻子生育儿子坐月子的时候,他主动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可他仍然无法不咒骂自己,在按摩室嫖妓,竟然没用任何安全措施!!
  从这天起,黄老师陷入长达半年的噩梦当中。
  
   二 后怕
  
  第二天,黄老师觉得下体有点痒。糟糕,果然出事了。唉——,晚节不保,报应不爽。他想立即到医院看看。然而小林一直贴身伺候着,根本没有机会脱身。总不能对小林说,自己没穿防弹衣干了一仗,非去医院检查吧?!
  第三天,痒得更厉害了,不仅在下体,连股沟及大腿的肌肤也发痒。一大早,黄老师坚持马上返回广州,小林挽留他吃过午饭才走。席间,小林对自己手下说:“老师不但是个好老师,还是个好男人,二十四孝的好老公。如今世风日下,道德沦亡,像老师这样品行端正的男人简直是绝版恐龙。”黄老师像被打了几个软耳光,脸上火辣辣,心内苦笑:连我这恐龙也自取灭亡了。
  黄老师回到广州已是下午四点多,家里儿孙济济一堂,热闹温馨。可他始终焦虑不安,难以融入天伦之乐。小孙子扑上前来和爷爷玩,他竟神经质般躲开,害得小孙子仆倒在地大哭。他心疼之余,无法面对家人惊异的眼光,干脆躲进书房。
  晚上,黄老师躺在床上发呆。妻子关心地问:“你哪儿不舒服?”他勉强挤出笑容,“没事,累了。”妻子亲昵地拍拍他的脸,“我也累了。我们歇息几天再战。”结婚三十四年来,他们夫妻一直很恩爱,工作上有商有量,私生活更是和谐。妻子年近六旬,风韵犹存,俏皮依旧。看着妻子,他懊恼不已:我怎能干出那种肮脏事?!简直混账透顶!如果真的得了性病,不慎传染给她,罪无可恕。
  
  次日清晨,黄老师溜出家门,乘车赶往番禺大石镇。一夜失眠,他反复考虑过,万一遇上熟人,颜面何存?偏偏他的熟人极多,亲朋戚友,众多的学生,儿女的同学,教育界的同行,遍及广州。因此,决不能在广州的任何一家医院检查,宁愿舍近求远。没料到在大石人民医院门口还碰到老相识——一位中学时代的同学,正带孙子看病。黄老师寒暄几句,赶紧逃。一口气跑到番禺市桥。
  一位老医生,态度还算祥和,先给黄老师开化验单检查分泌物。忐忑不安等候半小时,结果出来了。老医生说:“淋病双球菌,念珠菌,滴虫,你都没有感染。”黄老师还是不放心,“为什么我会觉得痒呢?会不会还有其他问题?”老医生回答:“从症状上看不出问题来。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可以做全套检验,包括梅毒、尖锐湿疣、衣原体和支原体。要三百块,还得等两天。”三百块?可不是个小数字,黄老师一个月的退休金才一千八百。但为了妻子的安全,他咬咬牙付了款。
  等待结果的两天里,黄老师一直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食而不知其味,睡而不能入梦。平日,他喜欢读书,偶尔写一些杂文,还喜欢上网浏览——三个月前儿子给父母买了电脑。但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捧着书本半天,一行字也读不进去。他想在网上查阅有关性病的资料,打开电脑点击健康栏目以后,心脏便狂跳不已,头晕目眩。而且,这两天里,他的病情似乎加重了。下体的瘙痒尚未消失,身体其他部位又长出痱子般的小红点,喉咙剧痛,颌下还摸得到淋巴结。到底会是什么病?他不停地猜测,同时不断自我安慰:管它什么病,如今医学发达,对症下药一定能治愈。他期盼检验结果。
  检验结果是什么病都没有。黄老师总算松了一口气,但并未完全放心,“医生,我的症状是怎么回事?”医生回答:“天气炎热,上火了。”
  黄老师终于放下心头巨石。回家的路上经过市场,他特意买了妻子最喜欢吃的烧鹅。晚上,他与妻子纵情温存一番,妻子夸他“雄风不减当年”。他心情舒畅,搂着妻子一觉睡到天明。
  
   三 阴魂
  
  由于愧疚,黄老师退休后,一切听从妻子安排。他的生活因而变得轻松惬意,丰富多彩。早晨到公园里练太极拳,然后饮早茶,下午看书,上网,下棋,或者打几圈卫生麻将,每星期一三五晚上跳交谊舞。节假日,不是探亲访友,就是一家团聚。十二月初,儿女资助两万元,他和妻子参加新马泰港旅行团,到东南亚及香港游玩半个月。辛劳了大半辈子,安享晚年倍感乐趣。
  惠州按摩室发生的事,黄老师逐渐淡忘了。曾经笼罩在他头上的阴霾,几乎烟硝殆尽。然而,就在一个合家欢聚的传统节日,一个阴魂飘然而至,开始吞噬他的身心。
  这个阴魂是,艾滋病。
  
  2001年12月22日,冬至。妻子带着小孙子出去逛街,黄老师独自在家写游记。平生第一次出国门,他的感触颇深,特别是新加坡的市政管理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认为,广州要建设成为国际化大都市,应该借鉴新加坡的先进管理经验。写完游历新加坡的观感,他反复阅读了几遍,觉得还满意,或许可以拿到网上发表。午饭时,儿子告诉他,在《榕树下》网站可以自由发表文章。
  黄老师检索打开《榕树下》网页。浏览了几篇推荐文章,他觉得没多大意思。业余作者究竟是业余的,视角比较窄,笔触也比较生硬矫情。他随手点击《最后的宣战》,长篇纪实文学连载,有关艾滋病。近期的报刊上,艾滋病仿佛是个热门话题,看看无妨。
  以往,但凡涉及性病艾滋病的东西,黄老师从不多瞧一眼。一来事不关己,二则对此类事物反感。他的世界观一向黑白分明。按照他的理念,性病艾滋病都属于黑的范畴,感染者都是行为不检的人,患病无非是对这些人荒淫无耻的报应。前段时间的遭遇,对他的思想有一定冲击。起码,他不再抗拒了解性病艾滋病方面的事情。
  我们注定了很快就要离开,没有回头的路!而在最后的日子里:我们不得不违心而艰难地回避爱情和亲情,因为我们不忍心伤害自己的爱人和亲人!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学会默默地舔舐孤独和绝望,期待着一个体面的葬礼和科学的奇迹!
  这是一场无可无奈的战争,因为我能够取胜的机会实在太小。这是一个孤独的错误,因为我曾那么地渴望爱情。从知晓的那一刻起,我的身心就被烙上一种印记,随时可以听见一种声音,看见一种影像,嗅见一种气息,那就是——死亡。 
  整段文字,贯穿着一个字——死!艾滋病等于死,而且是众叛亲离不得好死。作者所表达的似乎是这个意思。黄老师感到窒息,仿佛被人掐紧脖子。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得活。报应!他心头掠过不祥之兆:作者没准犯过与自己同样的错误。果然不出所料。
  进门的时候,记得是很暗的灯光,带着某种不幸的暗示……我记得她看起来是很健康的,我记得她是兴奋的引导着初次的我的身体,她的主动和酒精让我疯狂,醒来以后甚至不记得她有没有给我安全套…… 
  惊人的相似!一样的妓女,一样的感觉,一样的经历。黄老师看到这里,一颗心凉了半截,背脊早已经冷汗淋漓,手脚发软。
  再往下,文章大篇幅叙述艾滋病的常识。艾滋病的第一阶段——急性感染期,通常发生在接触病毒后一至两周,症状包括:发热,喉咙痛,皮肤疹子,乏力,夜间盗汗和淋巴结肿大。
  所有的症状都在自己身上出现过。黄老师整个掉进冰窟窿,再度头晕目眩。他怔怔地望着电脑显示屏,却看不清任何一个字,眼前唯有七个英文字母在穿梭:H,I,V,A,I,D,S. 难怪什么性病也没有,自己还以为逃过了一劫。啊,世界哪有这种好事,作奸犯科怎么会没有报应?!惩罚终究来临,艾滋病!!番禺的那个什么老医生,挂着个主任的头衔,居然胡乱诊断,医术极端低劣,草菅人命。艾滋病,艾滋病,光听着名都觉得可怕,更何况陷入这个泥潭。他感到五脏六腑捣腾不已,浑身发烫,想呕吐。怎么办?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黄老师的胡思乱想被儿子打断了。儿子走进书房,问:“爸,游记写好了吗?我可不可以先睹为快?”黄老师想关闭网页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的宣战》?我也看过两三章。渲染恐怖,顾影自怜,没多大意思。”儿子耸耸肩说。
  “怎么能说渲染恐怖呢?百分之百的死亡率啊。”黄老师严肃地说。
  儿子笑道:“感染艾滋病毒后几个星期就可以确诊,还有十年八年的潜伏期,比癌症幸运多了。美国篮球明星约翰逊一九九一年宣布感染艾滋病毒,现在还活得挺自在的。世间万物终归有一死,没必要危言耸听。”
  “什么危言耸听?”女儿也进来了。
  儿子说:“我和爸正在谈论艾滋病。家姐对艾滋病有何高见?”
  女儿不假思索,“第一,不了解;第二,不想了解。有艾滋病的无非是道友 、同性恋、妓女和嫖客,跟我们没关系。”
  “也不能这样讲。艾滋病毕竟是二十一世纪的国际性重大问题……”
  女儿毫不客气截住儿子的话句,“开饭了,少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影响食欲。”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女儿的几句话,像锥子一样扎着黄老师的心。如果家人知道,自己由于嫖娼感染了艾滋病,会有什么反应?女儿一向视父亲为表率,以她洁身自好的秉性以及嫉恶如仇的作风,她将会何等失落、悲伤和愤怒。儿子虽然见多识广,比较宽宏大量,但他素以父母彼此忠诚的恩爱婚姻为荣,不见得轻易饶恕父亲的过错。至于妻子,三十四年来相濡以沫的妻子,全心全意信赖自己的丈夫,天真率直如同少女,如何承受这一致命的打击?!一失足成千古恨。平静的生活,和睦的家庭,被自己轻率地毁灭了。完了!彻底完了!!
  黄老师想到这里,不仅老泪纵横。女儿再次催促他吃饭,他推搪道:“我刚才吃了些饼干,没饿,你们先吃吧。”做过卑劣的嫖客,染上罪恶的艾滋病,试问自己还有何脸面和家人同坐一席?!
  女儿笑着拉他,“爸,今天是过冬呀!我们都等您起筷呢。”
  黄老师无可奈何入了席,却多了个心眼。他只用筷子夹菜,饭菜送入嘴时改用汤匙。虽说资料显示日常生活不会传染艾滋病,谁能保证绝对安全。
  传染?!性途径传染!黄老师如梦初醒,大惊失色:妻子有危险!没准已经感染上艾滋病毒了。我罪大恶极啊!
  
   四 畏惧
  
  黄老师坚信自己感染了艾滋病毒,反而不像三个月前怀疑性病那样急于检查。结果已定,还用检查吗?幸好妻子看上去没有任何被感染的迹象,而且,像妻子这样纯洁的老好人不应该也绝不会遭到艾滋病的骚扰。
  他借口要写书,搬被褥到书房独居,整日呆在书房里躲开家人;所有贴身的衣服,他坚持自己手洗,并另处存放;每逢用餐时分,他提早跑到街上去随便吃点东西——用的都是一次性餐具,直至过了钟点才回家;他回避一切社交活动,迫于无奈与人交谈,总是用手遮掩着嘴巴,避免唾沫飞溅……他时刻留意自己的一举一动,仔细提防不要成为传染源。一人做事一人当,万万不可连累他人。
  黄老师白天精神高度紧张,晚上自然夜夜失眠。他每天睡眠不足两小时,吃的又不行,六十岁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体重一天天下降——每天起码轻半斤。熬了四五天,他病了:发低烧,体温三十八度;喉咙疼,淋巴结肿大;头晕脑涨,浑身酸软,四肢乏力。这些病症,令他更加坚信自己感染了艾滋病。
  他不打算去医院看病。他估计自己提前进入艾滋病临床期,按照这样的发病速度,末日不远了。这种结局令他感到轻松:与其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不如早日了断。
  
  艾滋病带给黄老师无限恐惧。实际上,他并非惧怕艾滋病夺走他的生命,他畏惧艾滋病摧毁自己一生的清誉。他的名声要比他的生命重要百倍。他这一辈子,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唯一值得自豪的就是品行端正。他没有立下什么丰功伟绩,从没指望身后有颂扬之声,只希望偶尔被人提起时有一句“是个好人”;他没有赚过大钱,没能家人留下丰厚遗产,但他期望能留下“清白”二字。
  他不怕死。活了六十年,该做的他都做了,没有多少遗憾。四十年的教师生涯,虽不能说桃李满天下,教过的学生中出人头地的也不少;三十四年的幸福婚姻,夫妻恩爱,儿女成才。唯一挂心的是感情脆弱的妻子,她看电视剧尚且哭哭啼啼,晚年丧偶更凄凉。所幸儿女孝顺,能够陪伴妻子。
  如果艾滋病终末期的时间太长,很容易露破绽。一旦被发现自己得的是艾滋病,诅咒的唾沫足以淹没一切。他这辈子不仅白活了,还将死无葬身之地。更有甚者,家人也会被他连累,妻子儿女乃至孙子都将让旁人戳着脊梁过日子,终生为他蒙冤受辱。这样的话,再活十世也难以弥补他的过失,他的灵魂永远不得安生。
  因此,黄老师一度考虑及早结束生命,可思前想后找不到合适的方案。无论吃安眠药,跳楼,撞车,最终过不了法医那一关,病情仍会被揭发,发病原因仍将被追究。 
  他惶恐不安,无所适从,如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诉。谁叫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染了见不得人的病。儿子说:艾滋病比癌症幸运。简直是坐着说话不腰疼。得了癌症,即使命难保,还有情义在;得了艾滋病,就算性命无碍,却情枯义断,被整个社会隔离为异端,在道德的夹缝中求生存。
  
  黄老师佩服那些敢于公开病情的勇士,如篮球明星约翰逊、跳水王子洛加尼斯,活得坦荡荡。但他们毕竟在国外。中国有中国国情:几千年的文化沉淀,淤塞了中国人的胸怀。国人推崇嫉恶如仇,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擅长揭短,不屑宽容。他自己以往何尝不是这样,甚至把这狭隘视为清高,誉为美德。
  国内的勇敢者黄老师只知道一个:小路——《世纪之痛》的主角,已经作古的艾滋病人。他替小路怨屈:小路出于感激女记者无意识的握手,接受了她的采访;女记者却在熟悉小路的病情以后,拒绝再次握手,她认为小路是一个带着成千上万病菌的大木箱子。其实,偏见才是最凶猛的病菌,腐蚀人的心灵。握手,对健康的人或许仅是客套,可有可无;对病人,尤其是艾滋病人,则非同小可,握手等于是接纳。而作为新闻记者,拒绝接纳被采访者,违背职业道德。
  英国王妃戴安娜,曾经拥抱过艾滋病人。当年黄老师读这个报道时不以为然,认为皇室贵胄无非沽名钓誉。现在他明白,这拥抱对所有的艾滋病患者都是莫大的安慰和鼓励。难怪戴安娜的去世牵动千万人的哀思,她的确是高贵的英格兰玫瑰。令她高贵的不是她的身份,而是她的心。
  他突发奇想:如果公开我是艾滋病患者,谁会依然握紧我的手?家人?朋友?不!也许只有两岁的小孙子,跌跌撞撞地往自己怀里扑。眼前浮起三个月前客厅那一幕——他的躲避导致小孙子仆倒,他不禁热泪盈眶:宝宝,爷爷对不起你,爷爷辜负了你纯真的爱意。
  
  真正的孤寂,不在你独处的时候,而是当你发现浩瀚人海中找不到一个倾诉对象。黄老师确实感到孤寂,于是网络成为他最亲密的伙伴。
  他每天在网上漫步十几个小时,搜寻艾滋病的资料,浏览各种各样的新闻,阅读文学哲学著作。狂躁的情绪渐渐地平和下来,他恢复着理智。
  起初他以为,艾滋病患者被列入异端是道德审判的结果,他心甘情愿为自己的错误接受惩罚。直至他看到一个真实的故事——
  某警察在一次捉拿吸毒者的行动中,不慎被吸毒用的针头刺中。不久,吸毒者经证实患有艾滋病,而这名警察竟因此被公安局隔离了整整半年等候检验通过。隔离期间,警察的亲人也备受歧视。
  警察因执行公务负伤,尚且遭遇此等厚遇,可见排斥艾滋病患者的根源不仅仅来自道德。很有可能,道德的理由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源头是极度的恐慌,人们对艾滋病的极度恐慌。
  人类对于不可知事物的畏惧由来已久,延续至今。所畏惧的事物,从远古时代的雷电,到现今的外星人。人类对于自身未能了解的疾病,更是极度恐慌。在文明时代,人类学会了虚伪,不愿意承认无知,将极度恐慌粉饰成厌恶,把疾病诬陷为邪恶,无辜的病患者因而被当作邪恶附体的异端遭到审判。历史上,麻风病、黑死病、天花、流感、结核病等等,都曾经导致人类极度恐慌。
  
   五 交流
  
  萌发了新理念以后,黄老师渴望与人探讨。他先后进入许多聊天室,发觉尽是非常无聊的话题。这天,在新浪网搜索“艾滋病”,他发现网页《艾滋病人的交流》。网页名很不错,直截了当。
  打开一看,他乐了,露出久违的笑容。在这里,网友所起的网名特别有创意——“没脸的人”,“绝望”,“后悔”,“地狱归来”,“因果”,“死亡日记”,“悲”,“害怕”,“怕个屁”,“安乐死”……。还有不少人用英文名。
  中国人取个英文名,什么“露露”“波比”之类,黄老师有点看不惯。但奇怪的是,来到这里他的心情特别好,也许是这里的背景音乐悦耳的缘故。他挑选后点击一个帖子 。
   不要相信症状
   我们知道,HIV的攻击目标是人体的免疫系统,最终使人体感染某些其他病毒而死亡,所以,HIV并没有特殊的症状,通过抗体检测是唯一的确诊方法。因此在窗口期内分析和担忧各种症状是徒劳和无用的,何况相当一部分感染者并没有症状。以一个朋友的感受,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会造成人体免疫力下降和机能紊乱,就可能出现多种莫名其妙的症状。比如:咽炎、头痛、四肢酸痛、神经跳等等。所以,这时候不要过于担心,很多症状完全是吓出来的。
  当然,对窗口期内的症状完全不放在心上也很难做到。明白了上面这些道理,尽力放松吧……

   
  黄老师的第一反应是气愤:吓出来的莫名其妙的症状?太侮辱人了。网上许多的医学资料提及,接触艾滋病毒后一至两周有急性感染期,感染期内可能有某些症状,莫非全是胡说八道?!还有,《最后的宣战》的作者黎家明,作为艾滋病毒感染者,难道对其亲身经历胡编乱造?!岂有此理。
  为了驳斥“普罗米修斯”的论调,黄老师将帖子仔细再看一遍。这回他倒觉得这论调不无道理,医学资料讲述的仅是有可能有症状——也就是说有些人可能完全没有症状;再说,俗语云疑心生暗疾,杯弓蛇影的例子比比皆是。“普罗米修斯”鼓励别人去做检测确诊,是十分正确的。自己是不是该去医院做一个检测?他摇摇头,低烧,体重剧减,病情已经不容置疑,检测可以起死回生吗?
  
  黄老师接连看过几个帖子,大抵是寻医问药或求助的,也有表示问候和感激的。以下就是一个例子。
   感谢Thomas大哥
  我今天取回的结果是"阴",谢天谢地.感谢Thomas大哥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对我的支持,您是真正的强者.这是我最后用DYING,我将改个吉利一点的名字.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有怀疑肯定要去查,不然心里总放不下,有点很普通的感冒症状等都往那方面靠,心非常累.实际在中国目前感染的概率还比较小.当然,最最重要的是,肯定要洁身自好,死亡游戏不好玩.心里坦然,才能长命百岁.
  Thomas大哥,小舟,家明都是坚强的人,激励大家勇敢面对现实.祝他们年年快乐. 
   
   
  读过帖子,黄老师心跳加速,喉咙发干。“阴”,多么有吸引力的字眼,意味着Dying从此摆脱了艾滋病的阴影。发帖者取名Dying, 表明自认为是要死的人。Dying 当时到底有什么严重的症状,以致认定自己必死。普通的感冒症状?头晕喉痛发烧?会不会与自己的症状相似?他再次点击《不要相信症状》,字斟句酌看上几遍。
  反复比照两份帖子,黄老师如同在荒野漆黑的浓雾中看到了灯光,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神经过敏。整整十天,他被笼罩在艾滋病的黑雾里,吸不到新鲜的空气,听不见亲人的呼唤,看不出希望的痕迹,浑不觉年头的交替,所有的感官都给恐惧蒙蔽着——包括理性。何必臆断自己的病情呢?何妨去做一次检测?说不定会像Dying一般幸运。当然,也说不定……他想不下去,顿时觉得软弱无力。谁能帮帮我?他在内心呼叫,手不自觉地点击相同的句子。
   Thomas,请帮帮我!
  我已经75天了。知道逃不掉了。由于巨大的压力,病毒更加肆略地使我的身体日趋虚弱,瘦了16斤。虽然想坚强,以便让亲人能平安不受侵扰地过几年,但乏力,厌食让我无法恢复。现在就担心哪天让人看出来,就甚麽都完了。Thomas,请帮帮我!该怎麽办呀!!!
 
  
  看得出Thomas很热心帮助其他人,而且,这里所有的人都非常信赖和尊敬这位Thomas. Thomas是什么身份?大概是艾滋病专科医生。黄老师对时下的医生没抱多大好感,医术差,冷漠无情,开高价药收回扣,类似的劣迹经常见报。难得Thomas 有一副热心肠。他突然下定决心:给Thomas写封信。
  
  黄老师本来打算十句八句交待原委,然后提几个问题。没料到一动笔就是三个小时,从2001年10月5日到当天,三个月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及其引致的所有烦忧和思考,他居然絮絮叨叨写了两千多字。发送邮件以后,他等候回音的迫切心情,不亚于当年给妻子第一封情书。
  二十九个小时以后,Thomas回复了。
  
  黄先生:您好!来函已收悉。
  多谢您信任我,详细叙述了您最隐蔽的心事。请放心,我一定保守这些秘密。
  首先,我得告诉您:我并不是医生,恰恰相反,我是一个艾滋病人。
  其实,艾滋病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可怕,也不见得就是不治之症。对于艾滋病的治疗,目前已经有了非常有效的药物:鸡尾酒。一年前,我曾经濒临死亡,服食鸡尾酒以后得以康复至今,现在身体状况和健康人没多大差别。而且,许多新的更有效的治疗方法正在研究当中,估计不出三五年,医学将会基本上控制住艾滋病的肆虐。
  我非常赞同您的看法,人们由于无知而恐慌。实际上,对艾滋病的恐惧比艾滋病本身更可怕。艾滋病诱发了一场道德上的灾难:艾滋病患者本是无辜的病人,却往往被视为受惩罚的恶魔,从而遭到歧视和排斥。即使大多数患者是基于错误的行为而感染艾滋病毒,也不应该被社会遗弃。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每个人都会偶尔犯点小错误,伟人都不例外,何况普罗大众。如果每次失误都要严惩,严刑酷法,整个世界就会变得很可怕。
  从您来信的字里行间,我感到:你是个自律甚严的正人君子,所以您对自己的一次过失耿耿于怀。中国人常说万恶淫为首,以为犯了淫戒便是滔天罪行。我认为这种观念不符合人性。孟子曰:食色,性也。好色是人之常情,禁不住色诱亦情有可原。请别误会,我并不是提倡纵欲,我只希望您不要过分自责。您既然待人宽容,就不妨给您自己一点宽容。背着沉重的负疚感,人会不胜重负,久而久之,很容易精神崩溃。一旦精神崩溃,个人生活不能自理,岂不是更加连累亲人?!
  对于您所描述的症状,我不敢妄下定论。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去检测,高危行为发生三个月后的准确率几乎100%。检测的地方有许多,例如:市各大医院的皮肤科;省疾控中心,电话(028)85580303
;市疾控中心(028)86670028

  您不必过于担心检测结果。据我所知,99%以上的结果是阴性。许多人的表面症状比您严重,结果都是阴性。
  我的电话是138027*****,欢迎您随时拨打。我恭候您的好消息。
   此致
   敬礼!
   Sincerely Yours, Thomas
  
  
  黄老师将Thomas的回信存盘,加密。接下来的三天里,他把回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喜忧参半。由于Thomas对他的尊重、理解和宽慰,他的心境开阔了许多,他非常感激Thomas及时伸出援手。可每当考虑到检测,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检测结果固然令他担心,更多的顾虑在于老问题——泄露秘密。一个人去面对两个大难题,他觉得力不从心。再度麻烦Thomas,他实在不好意思:堂堂大男人,怎能让一位病人照顾。踌躇再三,他尝试给Thomas打电话。
  黄老师买了张电话卡,到街上打磁卡电话。电话接通时,他紧张得一时说不出话来。Thomas说的是纯正的广州话,语气温和,听过黄老师结结巴巴的自我介绍以后,关切地问:“您的检测结果如何?”
  “对不起,我还没有去检测。”黄老师很惭愧。
  “还是尽早检测为好。早一日排除疑虑,早一日安心。”
  “我担心——”黄老师冲口而出,“你可不可以陪我?”
  Thomas毫不犹豫,“没问题。您计划什么时候去?”
   约好时间地点后挂上电话,黄老师着实轻松了一阵子,没多久又发现新问题。Thomas毕竟是艾滋病人,该如何与之相处?为此,他不但查阅了大量有关资料,而且多次进入《艾滋病人的交流》,几乎看遍Thomas发的全部帖子。
  “命”乃往者已矣,而“运”却是来者犹可追,无论何时,过去的是“命”,未来的就是“运”;是苦是甜?全凭“自己”掌握。天下第一“改运”高手正是自己。人生是自己的,若自己不去把握,命又如何掌握得了你? 
  这是Thomas在《人生不必再回首》的阐述。黄老师从不相信命运,也从没想过去掌握自己的命运。几十年来,他习惯于思想与党保持一致,行为符合社会标准,工作依照教学大纲,绝不出轨。唯一的例外就是“十•五”失足,给他带来无穷后患。到底是苦是甜?他说不清楚。无论甜苦,终究让岁月的流水冲淡,仅剩些许余味垫心底。得了艾滋病还有机遇,他未敢苟同。Thomas想必很年轻,尚未知深浅,体会不到世道艰险人心叵测。而且,Thomas建立病友网页,立意固然好,反响也不错,可是每日众说纷纭,到底言多必失。
  读毕《说说我在佑安治疗过程》,黄老师开始惦念那位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他的家庭状况如何?他的家人能否完全接纳他?他的身体是否真的好?他有足够的经济能力买药吗?他长相如何?——咦,他曾经严重皮疹,皮肤会不会有缺损?据说艾滋病人的免疫力是很低的,病情只会好转,不可能康复。Thomas说他自己已康复,有可能出于一厢情愿而言过其实。许多年前在报纸上,黄老师看过一张艾滋病人的照片,极其消瘦的面庞布满溃疡点。也许,对艾滋病的恐惧,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不过,无论如何,黄老师极不情愿把那张照片和Thomas联系到一起。
  
   六 恐艾
  
  元月八日早上八点三十分,在广州某医院门口,黄老师莫名其妙地第一眼便认准Thomas。 Thomas的个子不高,略胖,看上去皮光肉滑,圆脸上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纯真,笑容可掬地打招呼:“您好,黄生。我是汤文思,您叫我小汤得了。” 黄老师很想大大方方地握握手以示友好,可手里粘着一把汗不听使唤。
  走进医院大门,黄老师暗暗祈祷:千万别遇到熟人。皮肤科的当值医生是个中年男人,听完黄老师简略的叙述,二话没说开出检验单。
  检验室的女医生本来春风满面,一接过黄老师的检验单,脸上顿时挂了霜。她迅速地往抽血的垫子上加了两张纸巾,在板凳上铺上报纸,示意黄老师坐下。她并没有马上给黄老师抽血,回过头去问护士:“还有外科手套吗?”护士赶紧跑出去拿了一大把手套回来。一双,两双,医生戴好手套,又戴上口罩,总算抽了一管血。她将盛血的小试管递给黄老师,叫他拿上三楼化验,说话时身体不自觉地向后躲避。
  黄老师接过小试管刚走到门口,女医生突然大声说:“等一等!”他回头一看,原来女医生不是对自己说话,而是阻止另一个检验者坐下。只见女医生娴熟地将黄老师接触过的报纸及纸巾扔进垃圾桶,然后小心翼翼地脱下手套,走到一边仔细地拿香皂洗手。
  黄老师目瞪口呆,仿佛被揉成一团丢掉的不是报纸和纸巾,而是他的整个人。来检验之前两三天,他曾一遍又一遍地替自己打气,自以为勇气已经十足。此刻,女医生的一根针头,一下子捅破了他的防护罩,直刺心肺。他茫然走出检验室,总觉得每个人都看穿了他的艾滋身分,所有的眼光都像锥子戳痛他的背脊。大冷天,寒风一阵阵吹袭他的心头,浑身湿漉漉的汗全化为尖锐的冰棱子,扎得他体无完肤。 
  这时候,唯一温暖的是汤文思关注的目光,充满理解和同情。黄老师毫不迟疑伸出手去,紧紧攥住汤文思的手,心下一酸:从现在起,我们就是同道中人了。
  
  检验结果要两三天才能出来,黄老师并不着急。他对检验结果没抱多大的希望,更急于向汤文思了解有关艾滋病治疗的事宜。汤文思首先安慰他说:“由我陪同检测的人,没有一个结果是阳性,您尽管放心。”
  接着汤文思现身说法,证明就算感染艾滋病,也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我去年发病,皮肤瘙痒,一抓就破,破了就发炎,炎症总是愈合不了,搞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简直不成人形。在医院里才吃了几天鸡尾酒,病情便开始好转。”他卷起衣袖,“您看,我现在的皮肤一点疤痕也没有,和健康人没任何差别。其实艾滋病是可以控制的慢性疾病,即使发作过还能康复,康复后完全能像正常人一样工作。”
  黄老师信任汤文思。艾滋病的可怕程度,看来远远不像社会传言的那样,不像《世纪之痛》描述的那样。那些人都使劲地渲染恐怖气氛,一旦谈及艾滋病,除了死还是死,没有病死却给吓死。
  黄老师回到家里,没日没夜地在网上搜寻治疗艾滋病的信息。然而众多中医西医各执一词,令他眼花缭乱。Thomas在《艾滋病人的交流》里多次凭亲身经历推荐鸡尾酒疗法,他深以为是,可昂贵的药费望而生畏。尽管药价一降再降,每个月仍需两千多元,绝对不是穷教师支付得起的。他夫妻二人工作三四十年,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不到十万元,哪里经得起几下折腾。况且,妻子无怨无悔含辛茹苦几十年,甚至连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一件,自己何曾给过她幸福?!积蓄一毫一离不能动,得留给妻子养老。虽说他现在可以报销90%的医药费,但得的这个见不得光的艾滋病,死不足惜,宁丢性命不丢人。自己种下的苦果还是自己吞了吧!而且,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感染后不是还有十年八年的潜伏期吗?管它病不病的,马马虎虎过上十年八年,七十古稀,死就死吧。
   就在黄老师决意慷慨就义之际,汤文思带来了好消息:“黄生,恭喜您!结果是阴性!”
  捧着检验单,硕大的“阴”字比太阳还晃眼。黄老师欣喜若狂,差点没唱出来。白日放歌须纵酒,哈哈,该庆祝解放。得好好喝一杯,大拆一餐。十几天没正经吃饭,鲜虾活蟹鸡鸭鱼肉,想到就流口水。今天晚上就和妻子去跳舞,明天一早去爬白云山,在山上饮早茶,吃它三五笼虾饺烧卖牛仔骨。到了周末,俯首甘为孺子牛,驮上小孙子,去东湖公园喂鲤鱼。
  
  黄老师快快活活过了两星期,乐极生悲。他连日狂吃,肚子严重抗议,忽然腹泻不已。腹泻也是感染艾滋病的症状之一。他蓦然记起《最后的宣战》,作者黎家明叙述他的确诊过程,第一次的检验结果是阴性,第二次结果却是阳性。这是艾滋病窗口期 造成的。
  黄老师候着妻子出门的时机,给汤文思打电话,问道:“会不会我还处在窗口期?检验结果会不会有问题?”
  汤文思回答:“医院检测用的是第三代试剂,窗口期仅有二十二天。高危行为后三个月的检测结果,准确度几乎百分之百。您根本不必担忧。”
  黄老师反而更悬心,“即使是万分之一概率的失误,落到谁的头上就是百分之百的灾难。我还需要继续检查。”
  汤文思建议:“如果您实在放心不下,三个月后再检查一次吧。六个月的检测结果绝对可靠。”
  黄老师哪里等得了三个月。第二天他再次跑去检测,检测结果:阴性。此后,他每隔三五天,就偷偷摸摸地去医院检查,而且每次都改换不同的医院。他是惊弓之鸟,一旦身体出了毛病,心里便发毛,非检测不得安宁。可一次次阴性的检测结果,始终不足以令他满意。除了担心自己的身体反应,他还担心医院的试剂,担心检验员的操作与素质。他多次恳求医生给他开药,医生众口一词:“你没病,不用服药。”他于是疑心:自己明明有那么多的艾滋病症,医生居然视而不见。是不是医生确认自己无可救药?
  惶恐不安的日子一天天熬了过去,清明节到了。也就是说,黄老师从去年十月五日发生高危行为,迄今已整整六个月。最后的一次检测,结果依然是阴性,他却不能释怀。八次检验都是初筛,他希望能做一次确认检测。可医生笑着说:“有必要吗?妊娠检验是阴性,还非得照B超确认怀的是男是女,岂不荒谬?”他坚持要做,医生哭笑不得:“干脆抽你的血,直接输入我体内。拿我做试验,你总该相信了吧?”话说至此,黄老师出不得声,心里极不舒服:头痛,发热,皮肤瘙痒,腹泻,这些病症难道都是我杜撰的?
  由于过分害怕感染艾滋病,黄老师整天焦虑不已;焦虑引起一系列植物神经症状,而所有症状都让他联系到艾滋病,导致更加恐惧。如此这般,形成恶性循环。他的病,确切地说,是心理疾病——恐艾症。恐艾症需要做心理治疗。但心理治疗毕竟是西方的舶来品,还没能被国人接受。许多国人往往宁愿相信神鬼,相信巫术,相信江湖游医故弄玄虚的家传秘方,因为这些是源远流传的国粹。黄老师和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在心理健康方面讳疾忌医,不相信自己有心理疾病,不相信心理医生,不相信心理治疗。
  
   七 解脱
  
  三个月以来,黄老师把汤文思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有风吹草动,就给汤文思电话:“我的淋巴结又肿了。”“我连日低烧,浑身发烫,体温三十七度二。”“我今天又去检测了”…… 汤文思倒也不厌其烦,不但耐心地聆听,还给他介绍医生及咨询热线。“北京佑安医院爱心家园是专门治疗艾滋病的,那里的人都是医德高尚的专业人士,他们的艾滋病热线是63292211转2443。您可以直接找徐莲芝教授或者福燕护士长,她们会给您详细的答复。”
  2002年4月8日中午,黄老师拨电话到北京佑安医院爱心家园。首先接听他的电话是福燕护士长,爽脆的嗓音,欢快的态度,“恭喜您,没事儿了。只要放下心里包袱,您比谁都健康。”其后是徐莲芝教授,语重心长,一字一句地劝说:“高危行为后六个月的检测结果是毫无疑问的。您的所有症状都源自心理,由于心情烦躁所以感到发热,饮食不当造成腹泻,严重失眠导致体重减轻。比照艾滋病的症状妄断病情是轻率的,您应该相信科学根据,不该光凭感觉盲目猜测。”
  徐教授一语惊醒梦中人。黄老师检讨自己,教了四十年的物理,曾经对一千多个学生说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但是,当事实摆在面前,他自己却一味地唯心。他终于放下心头巨石,舒坦了。
  
  兴奋之下,黄老师立即约见汤文思,没头没脑地倾诉六个月来的感受,滔滔不绝。他说:“我最后悔两件事:其一,做了对不起妻子的事;其二,看了《最后的宣战》。那篇东西简直是我的催命符,把艾滋病写成洪水猛兽,搞得我心力交瘁,可恶之极。”
  汤文思笑了笑,“骤遇艾滋病毒,每个人都会恐惧。畏惧死亡是人之常情,以往的传媒也的确把艾滋病渲染得很可怕 。请您不要责怪黎家明,他还年轻。他只不过抒发自己的感受,没有充分考虑到个人的言行会造成社会影响。我上月底在上海见到他。他经过一年多的反思,成熟了许多,现在的想法与当初大相径庭。他只是个感染者,未来的道路还很长,我相信他已经能够勇敢地面对生活。”
  黄老师关心地说:“小汤,我在网页上看到你悼念父亲的文章,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汤文思沉吟了一会儿,“我父亲是笑着去世的,对我来说,能看到父亲含笑九泉,已经很值得宽慰了。作为儿女,能孝顺父母是莫大的乐事。父母的健康,是儿女的福分。您这几个月陷入困境,家里人不知多么担心呢。您一定要保重身体,保持良好的心境,别辜负了家人。”
  黄老师哽咽了,“小汤,谢谢你。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医院里有些艾滋病人,他们最需要关爱。您如果能抽空去探望,陪他们聊聊天,鼓励他们树立信心,会对他们的康复有帮助。”
  黄老师点点头,“我一定去。”
  汤文思提醒道:“他们多数是吸毒者,您可能情感上难以接受。”
  “我也曾经是嫖客。每个人都会犯错误,歧视和偏见也是错误,我们不能因为别人的错误而采取错误的行动。”黄老师一副义不容辞的姿态,“你要是现在有空,带我去医院探病。”
  汤文思笑了,很灿烂的笑容,全然不像病人。
  黄老师忽然心念一动,说:“小汤,你长得像香港武打明星洪金宝。”十多二十年前,每逢假日,他和妻子常带儿女去看电影——那时候看电影可算是重要娱乐,像《叶赛尼亚》、《佐罗》、《虎口脱险》、《少林寺》等精彩的片子,许多人百看不厌。才开始发育时的儿子,最崇拜喜剧片《奇谋妙计五福星》里热心正直的洪金宝,儿子那时还是个胖墩,成天吵嚷着摆武打姿势“我是洪金宝”。简朴的日子,身历其境时觉得艰辛,回忆起来却充满乐趣。
  几个月的恐艾经历,令黄老师改变了许多固有的观念。现在他认为,最重要的美德是宽容。令他啼笑皆非的是,他竟然由于对艾滋病的恐惧,从一位艾滋病人身上,才充分体会到宽容的内涵。或许,宽容能帮助人们放开胸怀,使人们客观地对待艾滋病及其患者,从而抑制住对艾滋病的极度恐慌。